發(fā)布時間:2014-06-07|發(fā)布者: 大連鹽化集團|欄目:歷代鹽業(yè)
鹽業(yè)的熱約束
(2014年02月14日《能源》文|王守謙 王冰冰—作者系河南師范大學教授)
早期鹽業(yè)多以柴薪為燃料取熱煎鹽,即俗語所云“辦鹽柴為本”,但隨著柴價日貴,其他熱源紛紛登場,推動鹽業(yè)的發(fā)展。
1937年10月4日,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孔祥熙接到行政院長蔣介石的一紙命令,要他立即處理西南邊陲的一起普通糾紛——兩個月前,云南元永鹽場的灶戶聯(lián)名上書南京,控告當?shù)佧}務官員強制其改變就地采薪煎鹽的傳統(tǒng),將鹵水輸送至“一平浪”鹽場以煤煎鹽。
這樣的小事能夠繞過抗戰(zhàn)軍務“上達天聽”,顯然說明它已不僅僅是產(chǎn)鹽地區(qū)的“民生”,而是牽涉抗戰(zhàn)大后方經(jīng)濟的“國計”。
移鹵就煤這樣的技術細節(jié)能在特定條件下造成地方性管治危機,與鹽業(yè)對熱能的極度依賴有關。其依賴程度越深,從鹽業(yè)生產(chǎn)方式到社會穩(wěn)定的鏈式反應就越強烈。就鹽業(yè)史來看,無論是產(chǎn)自天津長蘆至廣東沿海一線的海鹽,還是北部內(nèi)陸的池鹽與川滇兩省的井鹽,熱能供應都是約束其產(chǎn)量、質量、價格和行銷范圍的重要因素。
由于這些地區(qū)多半賴鹽為業(yè),當?shù)孛裆拓斦匀浑S著采熱煎鹽的成本浮動而有所改善或者惡化。
“辦鹽柴為本”
早期鹽業(yè)多以柴薪為燃料取熱煎鹽,即俗語所云“辦鹽柴為本”。為了盡可能節(jié)省燃料成本,灶戶必須將鹽場設在接近山林或葦蕩的位置。一旦采伐過重過久,灶戶自然也需要隨之遷轉,從而與遷入地的同行發(fā)生齟齬。
明永樂二年(1404),四川永通縣的灶戶經(jīng)由鹽課司上書戶部,聲稱當?shù)亍叭ド竭h,難得薪”,當年僅產(chǎn)鹽83730斤,而附近的犍為縣“福泉、保通二井”由于“水堿薪便,一歲可得鹽十萬余斤”,希望將鹽場遷至該處,“就彼開煎”。犍為縣灶戶獲知朝廷下旨允準后,群起上書反對。兩地自此交章爭持,矛盾不斷。
煎鹽燃料不僅會造成鹽戶與同行的齟齬,而且也是鹽業(yè)管理機關與其他衙門利益沖突的根源之一。在一些海濱鹽場,稱為“牢盆”的煎鹽大鍋需要大量葦蕩作為燃料。灶戶“列灶燃薪,多者十二三眼,少者七八眼”。如果葦蕩淹沒或被墾為農(nóng)田,鹽業(yè)生產(chǎn)也將無以為繼。
萬歷三十三年(1605),一份來自督理兩淮鹽課御史喬應甲的奏折發(fā)往京城,內(nèi)容是敦請朝廷關注當?shù)厝斒帉冶婚_墾的情況,查辦相關衙門管理不力的責任。在呈給朝廷的奏折中,喬不無焦慮地寫道,當?shù)乇居幸粭l范公堤將“糧田”和“蕩田”分隔東西,種糧農(nóng)民不得墾種葦蕩之地。但“不知起自何年、何人,私行開墾。初則數(shù)畝,漸至數(shù)頃。而今什百千萬,不可計數(shù)矣”。
他指責分管田賦的“不肖”官吏支持了當?shù)剞r(nóng)民對蕩田的開墾,目的在于“貪富豪三厘之租”。為避免“鹽辦于灶,灶依于場;場之既去,草從何生?草既不生,鹽從何出”的產(chǎn)業(yè)困境,支持墾荒的地方官理應為此付出政治代價。
煎鹽對燃料的消耗是極其驚人的。乾隆《兩廣鹽法志》記載,鹵水一貫被業(yè)鹽者視為“鹽之精液”,但要“瀝鹵上鍋,用柴草煎煮五六時”,方可成為能夠對外發(fā)售的熟鹽。據(jù)學者劉正剛推算,在明清時期的廣東,鹽丁用鐵鍋煎煮熟鹽,每斤需柴草五斤左右,用竹鍋煮鹽,每斤耗柴草約三斤。若無充分的燃料保障,再高明的灶戶也難免束手。
在賴鹽為業(yè)的地區(qū),柴薪采集造成童山濯濯的例子并不鮮見。川滇兩省素稱井鹽要地,熱能危機迫使地方官主動介入當?shù)厣鷳B(tài)系統(tǒng),以維持煎鹽燃料的供應。乾隆年間,擔任云南瑯鹽井鹽課提舉的沈鼐上奏清廷,稱當?shù)厝剂细婕?,“不惟樹木砍伐一空,且將樹根挖掘殆盡”。一些灶戶被迫增加工本,向他處購買煮鹽柴薪,經(jīng)營“不免拮據(jù)”。他希望皇帝允準業(yè)鹽者就近種樹,以備日后樵采之用。
煤炭的興起
熱能約束可能使煎鹽的灶戶舉步維艱,卻讓附近的煤炭業(yè)者異軍突起。清代官員嚴如熤在《三省邊防備覽》一書中寫道:四川“開縣熬鹽舊用柴薪,老林漸遠,取柴甚難”,直接催生了附近煤業(yè)鏈條的出現(xiàn)。
自從鹽場十里內(nèi)外出現(xiàn)煤窯之后,煤戶用四輪小車把煤炭推到河畔,再由小船載運至鹽井附近?!熬畯S所用夫匠、水陸運煤及商販背運之人,井旺時日以萬計”。開縣原以鹽業(yè)、農(nóng)業(yè)為主的產(chǎn)業(yè)結構由此改變,煤炭采運在當?shù)囟愘x和貿(mào)易構成中的重要性逐漸與鹽業(yè)比肩。
大寧和犍為兩縣同樣如此。白龍泉是當?shù)刂饕}泉之一,“燒灶三百三十六座,均燃以柴”。由于鹽泉“逼近老林,薪柴甚便”,“常有各省流民一二萬在彼砍柴,以供大寧鹽井之用”,“大寧商人不須大有工本,亦能開設也”。
盡管后來薪柴不濟,但“譚家墩口出有煤洞,煤載小舟,順流而下,更為便當”?!豆饩w大寧縣志》也載,該縣鹽場附近后山一帶,原來“菁密林深”,取薪甚便。后來由于人口稠密,采伐過重,這一燃料基地逐漸成了濯濯童山,“由是改燒煤炭”?!埃禾浚┊a(chǎn)東、西兩溪者,附場最近,專為煮鹽之用,歲值巨萬”。
《嘉慶犍為縣志》也記載了該縣煤業(yè)因鹽而興的情況:當?shù)佧}民對煤炭極為依賴,但此前開采并不積極,產(chǎn)量也很有限。隨著犍為縣五通橋一帶“鹽泉大旺”,日需燃煤“數(shù)十萬斤”,煤炭采運逐漸發(fā)達起來。從鹽場至河口,“袤延百里,愈掘愈旺,水運陸負,日活數(shù)萬人,為利甚溥”。
在大清帝國的官方文書中,常有因鹽價高企而導致民眾被迫“淡食”乃至叛亂的記載。作為地方官,嚴如熤自然明白燃料對于鹽業(yè)和鹽價穩(wěn)定的重要意義。他不無欣慰地寫道,四川“凡產(chǎn)鹽之處未有不產(chǎn)煤者,水火相濟,天所以育群生也?!?/span>
煎鹽熱源的置換,使鹽的行銷范圍也有所變化。薪柴獲得不易,故用薪灶戶的煎鹽成本和鹽價要高于用煤灶戶,銷路也比后者要差?!豆饩w大寧縣志》載,“柴鹽價倍于炭鹽,故巫、巴各口多系配運炭鹽,而柴鹽只行本境及陜、楚各山販”。不過,煎鹽熱源驟然由薪變煤,讓舊習難改的灶戶很不適應。大寧縣“向來煮鹽,皆系燃薪,故色白而味美”,改燒煤炭后“所產(chǎn)之鹽,色味稍減”。
由于并不是每個鹽產(chǎn)地都有煤炭或與煤產(chǎn)地毗鄰,業(yè)鹽者往往需要變更生產(chǎn)方式或者選擇其他替代性熱源,以便盡可能降低制鹽成本。前述云南省元永鹽場之所以聚眾向南京政府請愿,就是因為當?shù)厣絼荻盖?,架設枧道、移鹵就煤的成本過高,要求官方承擔修路責任,將煤炭運至鹽場附近即“移煤就鹵”。
太陽能和生鹽
最先擺脫薪炭依賴、尋求自然熱源的,是東南海鹽產(chǎn)區(qū)。學者劉淼研究表明,早在十五世紀的明代,燃料缺乏已成為當?shù)佧}業(yè)生產(chǎn)的突出問題?!耙环矫嬗捎凇輺|遷’,海水中的鹽分降低,從而加大了對燃料的需求;另一方面,原有的瀕海草蕩地也因“海勢東遷”的影響,大部分被開墾為熟田地,這樣,傳統(tǒng)的煎鹽法遂向曬鹽制法移行”。太陽能因此成為東南沿海鹽場的主要熱源。
據(jù)《明實錄》記載,早在明初永樂年間,兩浙都轉運鹽使司管轄下的仁和鹽場即上書戶部,自陳“江潮沖激”使原在江畔“曬土烹煎”的茶槽倉、中倉、褚經(jīng)倉、錢塘倉無法維持,要求將“沙地寬廣”、易于曬鹽的許村場撥給本場,“立灶開煎”。
明代官員徐光啟在其著作中詳細陳述了改煎為曬的好處。他認為,江淮一帶民居日多,原來用于煎鹽的葦蕩多被居民作為生活燃料填入灶膛,海岸退縮后的鹽灘也被墾為稻田。當?shù)卦顟羧裟芨募鍨闀?,“不用煎熬,所省柴薪無數(shù)”,制鹽成本自然有所下降,“江淮浙直民灶,咸被其利”。
在徐光啟看來,因此受益的不僅僅是當?shù)卦顟?,還有食鹽民眾。因為過去鹽價“每引不過三四錢,近時貴至一兩之外,此何故?為薪貴也。今不用柴薪,又免煎煮,鹽價可減三分之二;即不然,亦當減半矣”。
在明代手工業(yè)巨著《天工開物》一書中,作者宋應星單辟“作咸”一章,詳細記述了以日光曬鹽的技術細節(jié)。他列舉了“潮墩”(即海濱地勢較高處)、“草蕩”(即海濱地勢較低處)等三種鹽田的引水曬鹽法,稱當?shù)佧}業(yè)“功在晴霽,若淫雨連旬,則謂之鹽荒”。
事實上,在淮揚一帶還有單靠日曬自然成鹽的制鹽法,其成品呼為“大曬鹽”,不必煎煉,掃起即食。
按照清代《兩廣鹽法志》的說法,海鹽有生鹽、熟鹽之分,生鹽以曬而成,熟鹽則以煮而成。當?shù)刈畛跻院笳咚急戎貫榇?,但時至清代中期,即因煎鹽燃料難以為繼而輕重互易。兩廣總督李侍堯曾上書乾隆皇帝,解釋“近來生鹽尚屬充裕,而熟鹽往往不敷配運”的原因。他說:“臣查察情形,實緣近場地方柴薪日少,而遠赴購買必須多備資本,貧灶無力備辦,每致停煎,因而出產(chǎn)日絀?!币蛉狈θ剂?,雙恩、電茂、博茂、茂暉四場原產(chǎn)熟鹽,因“柴薪昂貴,難以煎熬,改曬生鹽”。
隨著明代以后江淮和嶺南一帶生齒日繁、灘地放墾的步伐不斷加快,可用于煎鹽的山林葦蕩面積也不斷縮減。告別薪炭煎鹽,改用日光曬鹽,逐漸成為清代以來南方各地鹽場的主要工藝。
《嘉慶澄海縣志》記載,“鹽生于潮,成于日……瀕海居民筑沙坦成鹽田,四周以溝,引潮于內(nèi)。曬既干,起沙而爬(耙)之使松”,再以潮水漫灌,“既溉之復曬之,至于再三,則即沙是鹽”,然后加以淋水制鹵。取鹵曬之,不久即可“凝而為鹽,色白如雪”。
不過,南方多雨,日光強弱也會影響鹽的質量和產(chǎn)量?!胞}之盈縮,系乎雨陽”。“晴久得鹽多,雨久得鹽少”?!跋那锶臻L而烈,每日成鹽二石許。冬春日短而微,每日成鹽石許”。清代廣東學者屈大均也對家鄉(xiāng)曬鹽法有所記載:“晴則陽氣升,而鹽厚”,八九日即可收鹽?!坝陝t陽氣降,沙淡而鹽散,半月之功盡棄矣”。
在福建莆田,曬鹽法出現(xiàn)很早。鹽戶引海水入溜井,用斷瓷鋪成丘盤,“運井中水傾注盤中,遇烈日,一夫之力可曬鹽二百斤”,“大省柴薪之費”,可惜“不能嘗(常)得日也”。浙江省海鹽縣自古即為江南主要鹽產(chǎn)地之一,并因鹽得名。當?shù)厥⑾年柟廨^強,鹽民只需二日或三日即可曬鹵成鹽,秋冬則需四日“曬力方足”。冬季若有西北風,效果“尤勝日曬也”。
地熱先驅
除了太陽能,地熱也是中國傳統(tǒng)鹽業(yè)擺脫柴薪依賴的主要選項,井鹽產(chǎn)地尤甚。四川多山,交通不便,運煤煎鹽自然要受到地形制約。好在該地區(qū)地熱資源豐富,使當?shù)鼐}灶戶在柴薪貧乏的情況下得以維系生計。
據(jù)《天工開物·作咸》記載,四川“西川有火井,事奇甚”。井水雖然“絕無火氣”,但只要將長竹剖開去節(jié),插入井底,“其上曲接,以口緊對釜臍”,將鹵水注入釜中,便可“見火意烘烘,水即滾沸”,但竹筒內(nèi)卻無焦痕。作者宋應星因此感嘆說,“未見火形而用火神,此世間大奇事也”。由于地熱煎鹽不見灶火,不少鹽民多借此私煎謀利,免納灶稅?!胺泊ǖ猁}井,逃課掩蓋至易,不可窮詰”。
不過,鹽井與“火井”并不是總是重疊或者相距較近的。如果相距較遠,就要以枧路輸運。在四川富順,丘垱地區(qū)的鹽井距離“火井”十余里,沿途有高山河流。“運輸井鹵,均用人挑,山路崎嶇,極感困難”。若是雇人搬運,成本太高,“且不足以濟火”。鹽民遂用大斑竹或者楠竹,打通竹節(jié),首尾相連,“外用細麻油灰纏縛”,修成運送鹵水的枧道,翻山越嶺,以便就“熱”煎鹽。但是,由于“枧路所經(jīng)之道,無論天上地下,俱系重價租佃,否則地主不準過也”。
無論是以薪炭煎鹽,還是使用陽光等替代性能源,其技術原理都是蒸發(fā)鹵水,然后收集結晶的鹽分。在山西解州和寧夏一帶,鹽民多借助高緯度地區(qū)的日照條件和來自北部的強風加工池鹽,然后分別就近行銷晉豫兩省和北疆邊鎮(zhèn)。
春天到來時,他們將鹽度較高的池水引入挖好的畦壟,由其自行淤積沉淀為鹽脈。等到夏秋時節(jié),風大日強,一天即可結為鹽粒,名為“顆鹽”。就鹽業(yè)史來看,這種方法雖然成本較小,但因為規(guī)模和產(chǎn)量有限,始終沒有在傳統(tǒng)鹽業(yè)市場中占據(jù)主導地位,熱能供應依舊是帝國時代的鹽業(yè)鏈條中最為脆弱的環(huán)節(jié)之一。
在明代學者徐光啟看來,近世鹽業(yè)對陽光、地熱和風能的應用可謂利弊兼有。他認為,天津長蘆之鹽能行銷于“官舫漕船”,閩粵之鹽散布江西,四川井鹽遍銷湖廣,都是因為或借風結晶,或以日曬鹽,或用火井煎熬,“皆不用薪”而價格較低的緣故。換句話說,新式能源的應用至少部分造成了私鹽跨省猖獗的問題。如果各省都能效仿,各地鹽價持平,“則越境私販,將不禁而自止”。